1、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1 页 共 26 页 我与地坛 史铁生 一 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 园,实际就是地坛。 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 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 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 就座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 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 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 撤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 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 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 年龄上
2、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 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 记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 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 荡。 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 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 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 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 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 长久地离开过它。 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2 页 共 26 页 小说中所说的:“在人口密
3、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 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 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 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 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没处可去 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 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 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园子里活跃一 阵,过后便沉寂下来。” “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溜荫凉, 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 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 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朵 小雾稳
4、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 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 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 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 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 “满园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长弄出的响动,悉 悉碎碎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 并不衰败。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 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 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 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 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 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
5、哪些角落 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3 页 共 26 页 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 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 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 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 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 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看我安 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 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 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 这样的安排?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
6、是 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 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 的魔鬼或恋人。所以,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 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 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 看自己的心魂。 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 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的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 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刻,地上 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 的时间,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 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 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 如那些苍黑的古柏,
7、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 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 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 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 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 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4 页 共 26 页 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 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 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 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二 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 去,曾经
8、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 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 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 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 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 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 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 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限我一 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 处的时间,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 得要多久,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 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椅车,看 着我
9、摇车拐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 过。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 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 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 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 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 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 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只是在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5 页 共 26 页 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 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 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 断定,以她
10、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 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 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 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 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 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 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 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 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 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 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 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 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
11、儿子能 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 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 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 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 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 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言。回想自己最 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 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 全部动机中占了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 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 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 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
12、,他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6 页 共 26 页 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 着。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他的 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 单。 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 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 还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整天整天独自跑 到地坛去,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 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 为什么在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 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 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
13、 四十九呀!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 仇恨和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 写道:“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 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 迷糊溯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 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 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小公园,指的也 是地坛。 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 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 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 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 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 是处处虫鸣
14、的午后,又是乌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 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 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7 页 共 26 页 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 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 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 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 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 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 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 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
15、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 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 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 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 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 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 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 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只留给我痛侮, 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 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 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 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 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
16、了 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 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 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 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 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 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8 页 共 26 页 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 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 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 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 在其中找到她的儿
17、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 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 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万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三 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 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 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夏天是 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以 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 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 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 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的景 物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 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扬花;夏天是一
18、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 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 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 大的铜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 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 老麻雀。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 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 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 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 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9 页 共 26 页 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 遍坚定
19、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 艺术形式对应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 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 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 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 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 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 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 不到它。 四 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 人都是谁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 我则货真价实还是个青年。他们总
20、是在薄暮时分来园 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的园门进来,一 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子很高,肩 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 动;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 稍有松懈。 女人个子却矮,也不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 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 像个娇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她轻 声与丈夫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 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法并 不巩固,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两个人的穿着都 算得上考究,但由于时代的演进,他们的服饰又可以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10
21、 页 共 26 页 称为古朴了。他们和我一样,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 雨无阻,不过他们比我守时。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 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风时他们穿了米 色风衣,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 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的呢子 大衣又都是黑色的,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他 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去。 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女人 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着漂移。我相信他们一定 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我们互相都没有 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 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 不觉中成了两个老人。 曾有
22、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 都到这园中来,来唱歌,唱了好多年,后来不见了。 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来,唱半小时或整 整唱一个上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得上班。我 们经常在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东南 角的高墙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 做什么。我找到我的地方,抽几口烟,便听见他谨慎 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化革命 没过去的时侯,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 马儿跑”我老也记不住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 唱货郎与小姐中那首最为流传的咏叹调。“卖布 卖布嘞,卖布卖布嘞!”我记得这开头的一 句他唱得很有声势,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货郎跑遍 园中
23、的每一个角落去恭维小姐。 “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 唱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让货郎的激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11 页 共 26 页 情稍减。依我听来,他的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地 方常出差错,但他的嗓子是相当不坏的,而且唱一个 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的影 子缩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将 近中午,我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 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 们都有结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互 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这样的次数一 多,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终于有一天一
24、个丝毫 没有特点的日子,我们互相点了一下头。他说:你 好。”我说:“你好。”他说:“回去啦?”我说: “是,你呢?”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们都放 慢脚步(其实我是放慢车速),想再多说几句,但仍然 是不知从何说起,这样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又都扭 转身子面向对方。 他说:“那就再见吧。”我说:“好,再 见。”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们没有再 见,那以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想到,那天 他或许是有意与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 工团或歌舞团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样, 交了好运气。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 来的人。有一个老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 间挂
25、一个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酒,常来这园中消 磨午后的时光。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 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 不群的饮酒情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 头。他的衣着过分随便,走路的姿态也不慎重,走上 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12 页 共 26 页 埂上或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 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 挂向腰间,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一个五六 十米去。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 却多,他
26、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 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自拔。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面 现在非常罕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他就把它们摘 下来放掉,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 他说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 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 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去上班, 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事实上我并不了解 她的职业或者学历,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 子,别样的人很难有她那般的素朴并优雅。当她在园 子穿行的时刻,四周的树林也仿拂更加幽静,清淡的 日光中竟似有悠远的琴声,比如说是那曲献给艾丽 丝才好。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没有见
27、过那个幸运 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我想象过却想象不出,后来忽然 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个男人最好不要出现。她走出 北门回家去。 我竟有点担心,担心她会落入厨房,不过, 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当然不 能再是献给艾丽丝,是个什么曲子呢?还有一个 人,是我的朋友,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 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 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 与别人平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那时他总来这园 子里跑,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13 页 共 26 页 手,我就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
28、子跑二十 圈,大约两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 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 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 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 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 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 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已。第四 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 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 幅环城容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 园子里呆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着回家,分手 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 已经不跑了,年岁太
29、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 次参加环城赛,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 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 前发现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只在傍 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 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 的地方。 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园子里差不 多完全换了批新人。十五年前的旧人,现在就剩我 和那对老夫老妻了。有那么一段时间,这老夫老妻中 的一个也忽然不来,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步 态也明显迟缓了许多,我悬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 了什么事。幸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两个人 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定,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
30、钟表 的两支指针;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但依旧攀着丈夫 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14 页 共 26 页 或许可以用“搀”吧,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 字。 五 我也没有忘记一个孩子一个漂亮而不幸 的小姑娘。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到这园子 里来就看见了她,那时她大约三岁,蹲在斋宫西边的 小路上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那儿有几棵大梨 树,春天开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花落了便结出 无数如同三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小灯笼先是绿色, 继尔转白,再变黄,成熟了掉落得满地都是。小灯笼 精巧得令人爱惜,成年人也不免捡了一个还要捡一 个
31、。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边捡小灯 笼;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 细,而是很圆润甚或是厚重,也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园 子里太安静了。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来 这园子里?我问她住在哪儿?她随便指一下,就喊她的 哥哥,沿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 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 在这儿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虫子。他捉到 螳螂,蚂蚱,知了和蜻蜒,来取悦他的妹妹。有那么 两三年,我经常在那几棵大栾树下见到他们,兄妹俩 总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洽,都渐渐长大了些。之 后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们。我想他们都在学校里吧,小 姑娘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必是
32、告别了孩提时光,没有 很多机会来这儿玩了。这事很正常,没理由太搁在心 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肯定就会慢 慢把他们忘记。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 碎的上午,时隔多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15 页 共 26 页 来是个弱智的孩子。我摇着车到那几棵大栾树下去, 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当时我正为一篇小 说的结尾所苦,既不知为什么要给它那样一个结尾, 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尾,于是从家 里跑出来,想依靠着园中的镇静,看看是否应该把那 篇小说放弃。我刚刚把车停下,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 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
33、作出怪样子来吓她,又喊又笑 地追逐她拦截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 躲,却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 毫无察觉。 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却还没看出 她是谁。我正要驱车上前为少女解围,就见远处飞快 地骑车来了个小伙子,于是那几个戏耍少女的家伙望 风而逃。小伙子把自行车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着那 几个四散逃窜的家伙,一声不吭喘着粗气。脸色如暴 雨前的天空一样一会比一会苍白。这时我认出了他 们,小伙子和少女就是当年那对小兄妹。我几乎是在 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 的居心变得可疑。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开 了手,裙裾随之垂落了下来,很多很多她捡的小灯
34、笼 便洒落了一地,铺散在她脚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 双眸迟滞没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望 着极目之处的空寂,凭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 想明白吧?大树下,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风把遍地 的小灯笼吹得滚动,仿佛暗哑地响着无数小铃挡。哥 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车后座,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 了。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 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16 页 共 26 页 的。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 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诸请多苦难给这 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 崇高与骄
35、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人深深的 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 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 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 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 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 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 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 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 将由(比如说)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 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 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 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
36、是人间的剧目就 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 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 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 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 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 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 的。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17 页 共 26 页 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我常以为 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
37、愚氓举出了智者。我 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 祖。 六 设若有一位园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这 么多年我在这园里坐着,有时候是轻松快乐的,有时 候是沉郁苦闷的,有时候优哉游哉,有时候栖惶落 寞,有时候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候又软弱,又迷茫。 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 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 干嘛要写作?现在让我看看,它们迄今都是怎样编织 在一起的吧。 你说,你看穿了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 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便决定活 下去试试?是的,至少这是很关健的因素。为什么要 活下去试试呢?好像仅仅是因为不甘心,机会难得
38、, 不试白不试,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要完了, 但死神很守信用,试一试不会额外再有什么损失。说 不定倒有额外的好处呢是不是?我说过,这一来我轻 松多了,自由多了。为什么要写作呢?作家是两个被 人看重的字,这谁都知道。为了让那个躲在园子深处 坐轮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别人眼里也稍微有点光彩, 在众人眼里也能有个位置,哪怕那时再去死呢也就多 少说得过去了,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想,这不用保 密,这些现在不用保密了。 我带着本子和笔,到园中找一个最不为人打 扰的角落,偷偷地写。那个爱唱歌的小伙子在不远的 地方一直唱。要是有人走过来,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笔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18 页
39、 共 26 页 叼在嘴里。我怕写不成反落得尴尬。我很要面子。可 是你写成了,而且发表了。人家说我写的还不坏,他 们甚至说:真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好。我心说你们没想 到的事还多着呢。我确实有整整一宿高兴得没合眼。 我很想让那个唱歌的小伙子知道,因为他的歌也毕竟 是唱得不错。我告诉我的长跑家朋友的时候,那个中 年女工程师正优雅地在园中穿行;长跑家很激动,他 说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写。这一来你中了魔了, 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写,哪一个人可以让你写成 小说。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儿想到哪儿,在人山人 海里只寻找小说,要是有一种小说试剂就好了,见人 就滴两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说,要是有一种小说显影 液就好了,
40、把它泼满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儿有小说,中 了魔了,那时我完全是为了写作活着。结果你又发表 了几篇,并且出了一点小名,可这时你越来越感到恐 慌。我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质,刚刚有点像个人 了却又过了头,像个人质,被一个什么阴谋抓了来当 人质,不走哪天被处决,不定哪天就完蛋。你担心要 不了多久你就会文思枯竭,那样你就又完了。凭什么 我总能写出小说来呢?凭什么那些适合作小说的生活 素材就总能送到一个截瘫者跟前来呢?人家满世界跑 都有枯竭的危险,而我坐在这园子里凭什么可以一篇 接一篇地写呢?你又想到死了。我想见好就收吧。当 一名人质实在是太累了太紧张了,太朝不保夕了。我 为写作而活下来,要是写作到底不是我
41、应该干的事, 我想我再活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气了?你这么想着你却 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写。我好歹又拧出点水来,从一条 快要晒干的毛巾上。恐慌日甚一日,随时可能完蛋的 感觉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19 页 共 26 页 记,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压根 儿没有这个世界的好。可你并没有去死。我又想到那 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可是不必着急的事并不证明是 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总是决定活下来,这说明什 么?是的,我还是想活。人为什么活着?因为人想活 着,说到底是这么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 可我不怕死,有时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时候
42、,说 对了。不怕死和想去死是两回事,有时候不怕死的人 是有的,一生下来就不怕死的人是没有的。我有时候 倒是怕活。可是怕活不等于不想活呀?可我为什么还 想活呢?因为你还想得到点什么、你觉得你还是可以 得到点什么的,比如说爱情,比如说,价值感之类, 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这不对吗?我不该得到点什么 吗?没说不该。可我为什么活得恐慌,就像个人质?后 来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错了,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 写作是为了活着。你明白了这一点是在一个挺滑稽的 时刻。那天你又说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个朋友劝 你:你不能死,你还得写呢,还有好多好作品等着你 去写呢。这时候你忽然明白了,你说:只是因为我活 着,我才不得不写作
43、。或者说只是因为你还想活下 去,你才不得不写作。是的,这样说过之后我竟然不 那么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后所得的那份轻松? 一个人质报复一场阴谋的最有效的办法是把自己杀 死。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杀死在市场上,那样我就不用 参加抢购题材的风潮了。你还写吗?还写。你真的不 得不写吗?人都忍不住要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 你不担心你会枯竭了?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活着的 问题在死前是完不了的。 这下好了,您不再恐谎了不再是个人质了,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20 页 共 26 页 您自由了。算了吧你,我怎么可能自由呢?别忘了人 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你得知道,消灭恐慌的最 有效的办
44、法就是消灭欲望。可是我还知道,消灭人性 的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消灭欲望。那么,是消灭欲望同 时也消灭恐慌呢?还是保留欲望同时也保留人生?我在 这园子里坐着,我听见园神告诉我,每一个有激情的 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 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 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 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 台太近了。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 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扯。 七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 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 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 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
45、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 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 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 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 种感觉,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有 天我整理我的旧像册,一张十几年前我在这圈子里照 的照片一那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 树,再远处就是那座古祭坛。我便到园子里去找那棵 树。我按着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着照 片上它枝干的形状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经死 了,而且在它身上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藤萝。有一天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21 页 共 26
46、 页 我在这园子碰见一个老太太,她说:“哟,你还在这 儿哪?”她问我:“你母亲还好吗?” “您是谁?”“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 有一回你母亲来这儿找你,她问我您看没看见一个摇 轮椅的孩子?”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跑到这世 界上来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独自坐在祭 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阵 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 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唯 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 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 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 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会听
47、见喊我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 没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 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 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 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刻也不 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 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 不想,还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 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 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 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 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
48、命的情人,而对一 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22 页 共 26 页 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 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 响。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 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 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 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 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 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 大可忽略不计。 合欢树 十岁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母 亲那时候还年轻,急着跟我说她自己,说她小时候 的作文作得还要好,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 会是她写的。老师找到家来问,是不是家里的大人 帮了忙。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我听得扫兴, 故意笑:可能?什么叫可能还不到?她就解释。我装作 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对着墙打乒乓球,把她气得 够呛。不过我承认她聪明,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 好看的女的。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 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我与地坛合欢树史铁生 第 23 页 共 26 页 二十岁,我的两条腿残废了。除去给人家画彩 蛋,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先后改变了几次